贾宝玉的宿世此生

【石头变形记之一】

【石头变形记之二】

【石头变形记之三】

贾宝玉的宿世此生

作者：素衣

问：贾宝玉是什么来历？

答：王夫人生的。

问：前身是谁？

答：神瑛仆人。

问：神瑛仆人又是怎样来的？

答：那块仙石变的。

问：这么说，从根上讲，贾宝玉是那块石头变的？

答：对。

问：石头不是变成通灵宝玉了吗？

答：是啊，石头既变成了贾宝玉，又变成了通灵宝玉了，这两者都是石头变的。

问：石头是一部分变成贾宝玉，另一部分变成通灵宝玉吗？

答: 不是，从书中看应该是全体改变的。

问：那它怎样能全体变成两样东西呢?这两样东西还一起呈现，还能一个把另一个含在嘴里，怎样办到呢？

答: ……

问：让你把你自己拿在手心里，能办到吗？

答：可是《红楼梦》便是这样写的啊！

这是本文作者和一些《红楼梦》读者之间的问答，触及一个重要问题：贾宝玉的来历。

贾宝玉是《红楼梦》的头号主人公，对他的宿世此生的不同演绎，表现着《红楼梦》作者不同的艺术取向和思维建议，不该该被小看。

可是，要搞清楚这一问题，却并不简单。上文对话所反映的答问读者的利诱，尤具代表性。那么，这样的一个问题怎样构成，又怎样破解呢？

要论大范围上广大读者关于贾宝玉来历的误读，得从程甲本《红楼梦》讲起。程甲本《红楼梦》是初次一致印制发行从而使《红楼梦》开端流行于世的木活字排印版《红楼梦》文本，对后世以致今天影响极大。关于贾宝玉的来历，在第一回，它是这么告知的：

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那娲皇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单单剩余一块未用，弃在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才不得当选，遂自怨自愧，日夜悲痛。

一日，合理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特殊，丰神悬殊。来到这青埂峰下，席地坐谈，见着这块鲜莹明洁的石头，且又缩成扇坠一般，甚属心爱。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灵物了，仅仅没有真实的优点，须得再镌上几个字，使人人见了便知你是件奇物，然后携你到那发达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富有地、温顺富有乡那里去走一遭。”石头听了大喜，因问：“不知可镌何字？携到何方？望乞明示。”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天然理解。”说毕，便袖了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向何方。

……

（甄士隐梦中）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定心，现在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断，这一干风流冤家，没有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物夹藏于中，使他去阅历阅历。”那道人道：“原本近来风流冤家，又将造劫历世，但不知起于何处？落于何方？”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西方灵河边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那时这个石头因娲皇未用，却也落得逍遥自在，遍地去玩耍。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寓居，就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仆人。他却常在灵河边上行走，看见这株仙草心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年月。后来既受六合精华，复得甘露滋补，遂脱了草木之胎，得换人形，仅仅修成女体，整天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没有酬谢灌溉之德，故乃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羁绊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终身一切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因而一事，就勾出多少风流冤家，都要下凡，造历幻缘。那绛珠也在其间。今天这石复还原处，你我何不将他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

那道人道：“果是好笑，从来不闻有还泪之说。趁此，你我何不也下世度脱几个，岂不是一场积德行善？”那僧道：“正合吾意。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这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你我再去。现在已有一半落尘，然犹未全集。”道人道：“既如此，便随你去来。”

……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理解，遂不由上前施礼，笑问道：“……但适云‘蠢物’，不知为何，或可得见否？”那僧说：“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本是块显着美玉，上面笔迹清楚，镌着“通灵宝玉”四字，后边还有几行小字。

这段文字说，女娲补天时在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留传的一块石头，自经训练，通了灵性，自主变形，自在往来不断，又看到自己没有用处，所以心胸羞愧，常常伤感。后来有一僧一道（苍茫大士与渺渺真人）升天经过，在青埂峰下看到现已自主变作美玉的顽石，觉得它必定是个灵物，和尚就自动为这美玉上面刻上字，使它变成了有实践用处的通灵宝玉，并自动要带它到人世享用富有。到这儿，顽石就变成了通灵宝玉。

然后，又借甄士隐梦中的僧道之口，“补叙”了石头的另一段故事：其时顽石没有被女娲用来补天，却乐得逍遥，遍地玩耍。有一天它来到天上的太虚幻境，掌管诸神的警幻仙子知道他有不寻常来历，就让他位列仙班，住在天上的赤霞宫，给他一个赤霞宫神瑛仆人的称谓。到这儿，顽石又变成了神瑛仆人。

这神瑛仆人常在六合间游荡，经过西方灵河边边时，发现了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就每天用甘露灌溉它，使其焕发了活力并修成女体。这仙草变成的天女为报灌溉之恩，就要跟着神瑛仆人下凡为人，以终身的眼泪为谢。这一桩还泪回报的“风流公案”被苍茫大士知道了，他就带通灵宝玉到警幻仙子处 “挂了号”（便是做了下凡的挂号），托神瑛仆人等辈“夹藏”（趁便带着）通灵宝玉下凡了。他们下凡之后，绛珠仙草就变成了俗人林黛玉，神瑛仆人就变成了俗人贾宝玉，通灵宝玉正是贾宝玉出世时嘴里含着的那块玉。到这儿，神瑛仆人变成了贾宝玉，也便是顽石又直接变成了贾宝玉。

在这种文本告知中，贾宝玉的宿世此生是和石头的杂乱改变进程高度交叠的。作简单化的整理，宝玉的来历（亦即石头的改变进程）其实是这样的：

能够精确的看出，石头一方面全体变成了通灵宝玉，另一方面又先全体变成天上的神瑛仆人，再下世变成了俗人贾宝玉。贾宝玉和通灵宝玉这两个事物有相同的来历——被女娲弃用的石头。

可是，细究起来，这儿存在着很大的问题：顽石究竟变成了神瑛仆人仍是变成了通灵宝玉？假如说它能够分先后变成神瑛仆人和通灵宝玉，那么它们又怎样能一起呈现呢？这和神瑛仆人“夹藏”通灵宝玉（即一起存在）下但凡对立的。还有，顽石既直接全体变成了贾宝玉，又全体变成了贾宝玉出世时含在嘴里的通灵宝玉，这又怎样完结呢？比方一块泥巴，先全体被捏成一只山公，随后又全体被捏成一只桃子，那么必定是有桃子就没有山公，有山公就没有桃子，山公和桃子必定无法一起存在。而不但让山公和桃子一起存在，还要让山公把桃子含在嘴里，这又等于让山公把自己含在嘴里，或许山公把自己举起来，这又怎样能完结呢？

这一问题，正是文首问答中关于《红楼梦》对贾宝玉来历的告知中存在的问题，它就存在于程甲本《红楼梦》中。

除此之外，这一段文本告知中还存在别的两个较显着的问题：一是顽石没有被女娲选中用来补天，究竟是自愿自叹、悲痛羞愧，仍是逍遥自在、遍地玩耍？这两者是前后对立的。二是顽石自己能大能小、往来不断自如，还要一僧一道做什么？它能够自己去警幻仙子处签到挂号，下凡也不必求神瑛仆人、绛珠仙草等“夹藏”了。

程甲本《红楼梦》影响深远，这以后许多现当代修订出书的《红楼梦》都以它为蓝本，许多读者早已接受了这一套故事，所以才会呈现文首问答中的那些疑问。关于上面提出的问题，咱们要么没注意到，要么索解无果，而有的研究者提出的故事主体（石头）“二而一特点”论也因为过于勉强和无法弥补多处叙事漏洞而并不行信，便只能听凭那些问题跟着程甲本版别系统而持久地撒播下来。

真实处理了这样一些问题的，是比程甲本《红楼梦》诞生更早可是被现代人发现和认可却要晚一些的手抄本——甲戌本《红楼梦》。它是现在被学界公认的13个前期抄本《红楼梦》中判定构成时代最早的一本，有着共同的价值。关于石头的阅历和贾宝玉的来历，甲戌本《红楼梦》是这样告知的：

原本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练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胜当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羞愧。

一日，合理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特殊，丰神迥别，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提到红尘中荣华富有。此石听了，不觉感动凡心，也想要到人世去享一享这荣华富有，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人世荣耀富有，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特殊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带着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有场中、温顺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久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功德多魔’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行强制，乃叹道：“此亦静极思动，惹是生非之数也。既如此，咱们便携你去受享用享，仅仅到不满意时，切莫懊悔。”石道：“天然，天然。”那僧又道：“若说你性灵，却又如此质蠢，并更无奇贵之处，如此也只好踮脚罢了。也罢，我现在大施佛法助你助，待劫终之日，复还本质，以了此案。你道好否？”石头听了，感谢不尽。那僧便念咒书符，大展幻术，将一块大石顿时变成一块显着莹洁的美玉，且又缩成扇坠巨细的可钦可拿。那僧托于掌上，笑道：“形体倒也是个宝藏了！还只没有真实的优点，须得再镌上数字，使人一见便知是奇物方妙。然后携你到那发达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富有地，温顺富有乡去安身乐业。”石头听了，喜不能禁，乃问：“不知赐了弟子那几件奇处，又不知携了弟子到何当地？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你且莫问，日后天然理解的。”说着，便袖了这石，同那道人飘然而去，竟不知投靠何方何舍……

（士隐梦中）只听道人问道：“你携了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定心，现在现有一段风流公案正该了断，这一干风流冤家，没有投胎入世。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藏于中，使他去阅历阅历。”

……

（那僧道）“只因西方灵河边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仆人，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便得久延年月”……

（那僧道）“恰近来这神瑛仆人凡心偶炽，乘此发达和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

……

（那僧道）“你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宫中，将蠢物交割清楚，待这一干风流孽鬼下世已完，你我再去。”

……

却说甄士隐俱听得理解，但不知所云“蠢物”系何东西……那僧道：“若问此物，倒有一面之缘。”说着，取出递与士隐。士隐接了看时，原本是块显着美玉，上面笔迹清楚，镌着“通灵宝玉”四字。

这一大段文字告知：被女娲丢掉的顽石通了灵性，日夜悲号羞愧。后来遇到一僧一道，便苦求他们带它下凡去体会人世的荣耀富有。僧道施神通将它变成通灵宝玉，镌上笔迹，就成了后来俗人贾宝玉出世时嘴里含着的那块玉。这是石头的变形进程。而它的下世进程，则要借助于另一些事物——神瑛仆人等。神瑛仆人是原本就有的天神，他下凡后变成了俗人贾宝玉，而下凡进程中带着着通灵宝玉。

也作简单化的整理，在这儿，宝玉的来历（亦即石头的改变）却是这样的：

能够精确的看出，在这种文本告知中，石头和神瑛仆人是两个事物，他们别离完结了各自的幻形下世进程：石头变成了通灵宝玉后下世，神瑛仆人下世后变成了贾宝玉。下世前，石头阅历着变形，神瑛仆人灌溉了绛珠仙草，两者没有交集；下世时，神瑛仆人带着着通灵宝玉；下世后，贾宝玉嘴里含着通灵宝玉。这两组事物，尽管变形有先有后，下凡进程也发生了堆叠，可是改变进程依然各自独立，对应清楚，不发生任何对立，在叙事上也不存在漏洞和疏忽。所以，这种叙说是可信和牢靠的。

至此，关于贾宝玉的来历问题，能够理解无误地给出答案：贾宝玉的宿世是神瑛仆人。而看似与他们羁绊一处的通灵宝玉，则另由女娲弃用的石头变来。那块大石头，并不是贾宝玉的宿世。

除此之外，在这段叙说中，没有告知石头自来自去、可大可小，所以它求一僧一道帮他下世历劫也就入情入理；也没有写它“逍遥自在，遍地玩耍”，所以也不会与“日夜悲号羞愧”发生抵触。前面的一系列问题都得到了完美的回答。

经过以上的比照剖析，咱们正真看到，贾宝玉的来历、石头的改变等方面存在的有些问题的本质是《红楼梦》的版别问题。《红楼梦》有许多种版别，其内容不尽相同，支撑着不同的叙事系统，也存在着较为显着的好坏不同。单就上文评论的问题而言，甲戌本这部分内容是优于程甲本的相关部分的。并且，这种不同，不但在于叙事是否合理和齐备上，还在于不同的叙事系统背面有着不同的思维和艺术价值上。比方，相较于让宝玉与石头一体的写法，让宝玉（绛珠）与石头并存并行，则使得石头“造历幻缘”完结轮回的一起，宝玉能够有更多的入世挑选，能够以多种归宿完结多重任务（因为《红楼梦》后半部残损，此处难予确论），让《红楼梦》能负载更多的思维建议和艺术禀赋。又如本文摘选出的甲戌本《红楼梦》中独有的一段内容：石头在变成美玉之前，它与僧道有一段对话，其间石头重复乞求，僧道便对石头说出了“到头一梦，万境归空”的话，这在必定层面上点明晰《红楼梦》全书所反映的哲学建议及悲惨剧基调，又经过顽石的痴迷固执提醒出它顽心入世、终与僧道殊途的抗争性涵义，使全书的对立抵触愈加会集，也使思维内在更见丰厚，这是其他诸本《红楼梦》所不能及的。

最终，关于《红楼梦》版别问题，趁便作些介绍：近年出书的《红楼梦》，在第一回的修订上大多选用甲戌本文字，也便是本文中罗列的第二种故事叙说，所以许多新近版别的读者读到的石头变形和贾宝玉来历的故事是没有硬伤的。在这些版别中，最牢靠的是人民文学出书社1982年出书的由红研所掌管修订的《红楼梦》（全体以庚辰本为蓝本修订），值得广大读者注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