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画虾,享誉国际画坛。虽寥寥几笔,戋戋数只,却灵动绝妙,神韵天然。虽然无一滴水,但却似万顷碧波,浩淼泛动。正是余下的飞白之地,予人无限幻想空间和激烈艺术感触。
艺术如此,其他又何曾不是?
孔子观于鲁桓公庙,见一特别之物,名曰欹器。其静止不动时,呈歪斜之状,水至一半,器正端平,而满则立覆,滴水皆无。孔子遂感慨不已:“吁!恶有满而不覆者哉!”人间万物,未有满而不倾倒者,只需推而极之,无回旋地步,必定适得其反,到头来,不光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便是连现已得到的也会失掉。
因而,先贤诲人不倦,以由衷之言劝诫后人“事不行做尽,言不行道尽,势不行倚尽,福不行享尽”。捉住这个“尽”字,从紧贴人们日子的四个方面,重复陈述万万不行以“尽”。
凡事须留地步,不能把事做绝,不行把话说满,那样就等于把自己置于窘境。而势焰熏天,享尽豪华,尚认为缺乏,待势尽之日,必是不期而至的噩运之时。明代朱舜水有言:“充斥者,不损何为?慎之!慎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千古不爽。尽处便是绝处,正如强弩之末,亦如凋零之花。
宋代官员张知白深知此理。他有一句名言深得司马光叹赏:“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吾今天之俸岂能常有?身岂能常存?一旦异于今天,家人习奢已久,不能顿俭,必致失所。岂若吾居位、去位、身存、身亡,常如一日乎?”只要常将有日思无日,方不至无日成末日。
王钦若任宰相时,身居下位的张知白与其定见常常相左,张知白遂以健康为由恳求辞官。后来王钦若失势,贬谪南京,从来与其有隙的宰相丁谓,将张知白调任南京留守做王钦若的上司,希望他好好“对待”旧日的宿敌。可张知白就任后,不只没有乘势痛打“落水狗”,反而以德报怨,对王钦若关怀备至。虽然丁谓对此非常愤慨,不久行将他调任他处,但他的厚德与海量仍是给自己的未来留下宽广地步。
王钦若感激涕零,满朝文武心服口服,皇帝默记于心。仁宗即位后,张知白旋即升尚书右丞、枢密副使,以工部尚书同领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知白守黑,从其姓名亦可窥知其不时深惧充斥、处处留有地步的才智。
宋代大儒邵雍才高八斗,有洞彻六合之机,他对“尽”字有着非常深入的知道,只用短短一联行将事物的最佳状况形象生动地描画出来——“美酒饮教微醉后,好花看到半开时”。清代学者石成金怅然评曰:“花看半开,酒饮微醉,此中大有佳趣。若至绚丽酩酊,便成恶境矣。”
酩酊大醉,则乌烟瘴气;花朵全开,接下来就会凋零。历代先贤无不深谙此道,范蠡、张良于功德满意之际,回绝享用人生高峰的无限风光,在一片怅惘与眷恋的气氛中知难而退。曾国藩终身奉“花未全开月未圆”为人生最高境地,书斋即名“求缺斋”。立大功而不居,处高位而不骄,有鸿福而不享,手握重权而不存一丝一毫的分外之心,总是谦而又谦,退而又退,给自己留下满足的回旋地步,成为有头有尾功德满意的中兴名臣。清政府给他的盖棺之论甚高:“学有根源,器成远大,忠实体国,节劲凌霜”,故谥以“文正”。
明代文人陈继儒则从“不尽”下手,尽陈其“意”:“凡事,留不尽之意则机圆;凡物,留不尽之意则用裕;凡情,留不尽之意则味深;凡言,留不尽之意则致远;凡兴,留不尽之意则趣多;凡才,留不尽之意则神满。”干事留一点地步就会变得满意,日用留一点地步就会殷实,爱情留一点地步就会意味深远,说话留一点地步就会余味犹存,兴致留一点地步就会添加情味,才调留一点地步就会神韵丰满。
留有地步就要当令停步,特别是攫取之心太盛,抑或“地步”之处引诱太强时,要能当止则止,为死后留下地步以做转圜空间。这样,终身都不会被迫和受辱。墨子谓“止”曰:“知止,则日进无疆……知足不辱,知止不殆。”隋朝大儒王通专门作了《止学》一书,其出色才智对后世影响深远,立下永存勋绩,名垂史书的魏徵、李靖、徐世绩、房玄龄等千古贤臣皆出自其门下。
“非常聪明用七分,留将三分与儿孙。若将聪明都使尽,远在儿孙近在身。”七分便是不尽,三分便是地步,如此自可挥洒自如,连绵不尽。反之,“死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到那时,则骑虎难下,悔之晚矣!
本文原载于《我国纪检监察报》(作者马军),图源网络,图文版权归原作者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