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把高兴种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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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 快 乐 种 在 心 里

梁实秋

全国最高兴的事大约莫过于做皇帝。“首出庶物，万国咸宁”。至不济能够生杀予夺，随心所欲。至于后宫粉黛三千，御膳八珍罗列，更是不在话下。

清乾隆皇帝，“称八旬之觞，镌十全之宝”，三下江南，附庸风雅。那副志足意满的神态，真是不能不令人鼓起“大丈夫当如是也”的感喟。

在穷措大眼里，九五之尊，兴高采烈。可是试起古今中外的皇帝于地下，问他们一生中是否满是高兴，答案恐怕适当杂乱。西班牙国王拉曼三世（Abder Rahman Ⅲ，960）说过这么一段话：

我于成功与平和之中控制全国约五十年，为臣民所敬爱，为敌人所害怕，为盟友所敬重。财富与荣誉，权利与享用，呼之即来，人世间的福祉，从不缺少。在这景象之中，我曾勤加核算，我一生中朴实的真实美好日子，一共仅有十四天。

御宇五十年，仅得十四天真实美好日子。我信任他的话，宸谟睿略，日理万机，很可能不如闲散安逸之怡然自得。

于此我又想起从一本英语教科书上读到一篇寓言。标题是《一个高兴人的衬衫》。

某国王，端居大内，抑郁寡欢，虽极耳目声色之娱，而王终不乐。

左右纷繁献策，有一位大臣言道：如果在国内找到一位高兴的人，把他的衬衫脱下来，给国王穿上，国王就会高兴。

王韪其言，所以使者四出寻觅高兴的人，访遍了朝廷显要，朱门豪家，人人都有心思，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都不高兴。

最终找到一位农民，他耕罢在树下纳凉，裸着上身，汗流浃背。

使者问他：“你高兴么？”农民说：“我自力更生，高枕无忧！高兴极了！”

使者大喜，便讨取他的衬衣。

农民说：“哎呀！我没有衬衣。”这位农民颇似咱们的禅门之“一丝不挂”。

常言道，“境由心生”，又说“心本无生因境有”。总归，高兴是一种心思状况。心里湛然，则无往而不乐。吃饭睡觉，稀松往常之事，可是其间大有道理。

大珠《彻悟入道要门论》：“有源律师来问：‘和尚修道，还刻苦否？’师曰：‘刻苦。’曰：‘怎么刻苦？’师曰：‘饥来吃饭，困来即眠。’曰：‘全部人总如是，同师刻苦否？’师曰：‘不同。’曰：‘何以不同？’师曰：‘他吃饭时不愿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愿睡，千般计较。所以不同也。’律师杜口。”

可是修行到心无挂碍，却不是容易事。我知道一位唯心论的学者，素常昌言毅力自在，遽然被人劫持，系于暗室十有余日，备受凌辱，释出后他对我说：“毅力自在当然不诬，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身体自在更为重要。”

常听人说烦恼即菩提，咱们俗人遇到烦恼仅仅深感烦恼，不见菩提。高兴是在心里，不假外求，求即往往不得，转为烦恼。叔本华的哲学是：苦痛乃活跃的真实的东西，美好高兴乃消沉的底子不存在的东西。

所谓高兴美好乃是免除苦痛之谓。没有苦痛就是美好。再进一步看，没有苦痛在先，便没有美好在后。

梁任公先生曾说：“人生最高兴的事，莫过于看着一件作业的完结。”

在作业进程之中，有苦恼也有高兴，比及功德圆满，那一份“如愿以偿”的高兴就是登峰造极的美好了。

有时候，只要把胸怀打开，高兴也会逼人而来。

这个国际，这个人生，有其丑陋的一面，也有其光亮的一面。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到处皆是。智者乐水，仁者乐山。雨有雨的趣，晴有晴的妙，小鸟跳动啄食，猫狗饱食熟睡，哪一样不令人看了觉得高兴？就是在路上，在商店里，在机关里，偶然遇到一张喜形于色的脸，能不令人高兴半响？

有一回我住进医院里，僵卧了十几天，康复出院，刚迈出大门，陡见日丽中天，阳光普照，照得我睁不开眼，又见市廛熙攘，斑驳陆离，我忍不住从心里欢叫起来：“好一个美丽盛装的国际！”

“幸遇三杯酒美，况逢一朵花新？”咱们应该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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