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冯骥才 《魂灵的巢》
摘自散文集《人世日子》
关于一些作家,故土只归于自己的幼年;它是自己生命的巢,生命在那里诞生;一旦长大后羽毛丰满,它就远走高飞。但我却否则,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家园。
我太了解一次次从天南海北,甚至远涉重洋游览归来而回来故土的那种感觉了。只要在高速路上看到“天津”的路牌,或许听到航空小姐说出它的姓名。心中便布满着一种结壮,一种温情,一种完全的放松。
我喜爱在夜间回家,远远看到家中亮着灯的窗子,一点点愈来愈近。一次一位日子杂志的记者要我为“家庭”下一个界说。我立刻想到这个亮灯的窗子,柔软的光从纱帘中透出,静寂而慈祥。我不由说:“家庭是世界上仅有可以不设防的当地。”
我的故土给了我的全部。
爸爸妈妈、家庭、孩子、至交和人世不能忘怀的种种友情。我的全部都是从这儿开端。不管是咿咿呀呀地学话仍是一部部十数万字或数十万字的著作的写作;不管是梦幻般的初恋仍是步入苍茫如大海的社会。
当然,它也给我人生的另一面。那就是波折、贫穷、冷遇与摧残,以及意外的灾祸。比方抄家和大地震,都像利斧相同,至今在我心底留下了永难平复的伤痕。
我在这个城市里搬过至少十次家。有时真的像老鼠那样被人一边喊打一边轰赶。我还有过一次十分时间短的神经错乱,但若有神助一般地被难以想象地纠正回来。在很多年的日子中,我都把多一角钱肉馅的晚饭作为美餐,把那些帮我说几句好话的人认作贵人。
但是,就是在这样的窘境中,我触到了人生的真理。从中掂出种种情意的重量,也看透了某些脸后边的另一张脸。咱们总说日子不会亏待人。那是说当日子把无边的酷寒铺盖在你身上时,必定还会给你一根火柴。就看你识不识货,是否可以把它擦着,烘温暖照亮自己的心。
写到这儿,很忧虑我把命运和日子强加给自己的那些不幸,错怪是故土给我的。我理解,在那个灾祸没有死角的年代,即便我日子在任何城市,都同样会饱尝这全部。由于我信任阿·托尔斯泰那句话,在咱们拿起笔之前,必定要在火里烧三次,血水里泡三次,咸水里煮三次。只要到了人世的底层才会懂得,唯日子解说的概念才是最可信的。
但是,不论日子是怎样的味道。当它消逝之后,全部都悄然无声地留在这城市中了。由于我的许多温情的故事是裹在海河的风里的;我挨批挨斗就在五大道上。一处街角,一个桥头,一株曲折的老树,都会唤醒我的回忆。使我猛然“看见”昨日的印象。它常常叫我骄傲地感觉到自己具有那么丰厚又深沉的人生,而我的人生全装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
更何况,这城市的数百万人,还有咱们很多的前辈的人,也都把他们的人生故事书写在这座城市中了。一座城市怎样会有如此庞博的承载与回忆?别忘了——城市还有它本身特殊的阅历与遭受呢!
最使我痴迷的仍是它的性情。这性情一半外化在它的形状上;一半潜在它地域的气质里。这后一半如同不容易看见,它深刻地存在于此地人的共性中。城市的特性是当地的人一代代无意中刻画出来的。但是,城市的性情一旦构成,就会反过来同化这个城市的每一个人。我身上有哪些东西来自这个城市的文明,孰好孰坏?优根劣根?我说不好。
我却感到我和这个城市的人们天衣无缝。我和他们气味相投,彼此心照不宣,有时甚至不需要言语沟通。我信任,关于自己的家园就像对你真爱的人,必定不仅仅爱它的长处。或许说,当你连它的缺陷都觉得心爱时——它才是你的真爱,才是你的故土。
一次,在法国,我和妻子南下去到马赛。中国驻马赛的领事对我说,这儿有位姓屈的先生,是天津人,传闻我来了,非要开车带我到处跑一跑。待与屈先生一见,情不自禁说出两三句天津话,登时一股子唯津门才有的火热与义气劲儿扑入心头。屈先生一踩油门,便从普罗旺斯一向跑到西班牙的巴塞罗那。一路上,说的尽是家园的新闻与旧闻,奇人趣事,直说得浑身热辣辣,五体流通,上千公里的绵长的路竟全然不觉。到底是什么东西使咱们如此亲近与忘情?
家园把它怀有里的每个人都养育成自己的儿子。它抚育我的不仅仅海河蔚蓝色的水和亮闪闪的小站稻米,更是它斑驳又独异的文明。它把咱们改造为同一的文明血型。它精力的因子现已注入我的血液中。这也是我特别在乎它的前史遗存、城市形状甚至每一座具有留念含义的修建的原因。我把它们看做是它精力与性情之地点,而绝不只仅是使用价值。
我知道,人的命运一半在自己手里,一半还得听其自然。往后我是否还一向日子在这儿尚不得知。但我不管到哪里,我都是天津人。不只由于天津是我出生地——它绝不仅仅我生命的巢,而是魂灵的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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